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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5章 請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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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奧是將軍大人私宅,懷妊是大奧最大的喜事。可懷妊的若是別的女子,哪能喜得起來?自從知道側室知保夫人懷妊,禦年寄廣橋就陷入覆雜的情緒裏。

人都有運勢,知保運氣實在好。也就侍寢了一次,沒多久奧醫師診出懷妊,禦年寄之首松島歡喜極了,立刻將知保換到最好的房間,又遣了數名屋裏人,小心翼翼地照顧著。

松島也向禦臺所報了喜,看禦臺所當時的表情,似乎當真歡喜。還讓廣橋挑了兩匹紅縮緬刺金葵紋的袱紗,送給知保夫人做賀禮。

看著歡喜,其實怎麽會歡喜呢?自家夫君與其他女子有了孩子。可禦臺所心裏在想什麽,廣橋真的一點看不出來。自從“不小心”聽到自己不能懷妊的真相後,禦臺所變得更沈默了。終日靜靜地呆著,臉上仍然帶著微笑,讓人摸不透到底是喜是憂。

初夏了。大奧裏的菖蒲開得正好,碧綠葉子配上濃紫花朵,美得雅致上品。菖蒲與“尚武”同音,是武士的花朵,大奧裏經常用來插瓶。今日禦臺所似乎心情頗佳,叫人拿來銀剪刀,準備自己插花。

菖蒲花姿態優美,是上好的插花材料。可菖蒲葉子正反面樣子相似,花道新手往往辨不出表裏,插花時常常鬧出笑話。看禦臺所平心靜氣的樣子,似乎胸有成竹。

如今花道早是世家女子必學的技藝之一,若是追根索源,最初鉆研花道卻是佛門弟子——僧侶們用五彩繽紛的鮮花裝點佛像前的空間,仿出西方極樂凈土的燦爛輝煌。到了平安朝,京都公家們熱衷於舉行連歌會,用鮮花裝飾會場成為慣例。一些僧侶因精湛的插花技藝被頻繁邀請,擔任重大慶典的花藝師。隨著僧侶插花技術的日益提高,名家插的花成為獨立的藝術作品,插花也成了一門學問,被稱為“花道”。

關白豐臣秀吉一統天下後,花也成為武家房舍的必備裝飾。無論是大名的城池,還是武將的住宅,處處可見華美富麗的花飾。京都也一樣,天皇禦所、公家邸頻繁舉辦插花會,公卿貴族們摩拳擦掌,在眾人面前展現自己的技藝。於是,無論公武,世家小姐都得學花道,不然就是修養不夠。

廣橋也學過,跟的師傅還是京裏有名的池坊流。池坊流講究大氣奢華,和廣橋的喜好有些出入。她學了一年,便不想再去,囁囁嚅嚅地和父親說,父親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她,似乎在笑她不夠上品。

再上品又怎樣?廣橋只是名家,又不是嫡流,她也只能找個和自己差不多的公卿嫁了。上品不上品,一生也註定了。

廣橋搖了搖頭,從不愉快的回憶中醒來。禦臺所早插好了葉子,正在選花。花道對主花極為重視,主花是視線的中心,也是插花人意念的表達。禦臺所揀了一枝半開的菖蒲,又搭了一枝含苞待放的,看樣子是兩枝主花了。

一枝半開,一枝含苞,在說時光流逝?再懵懂的小女孩也會長大,包裹得再密的花苞也會打開。半開之後便是盛放,然後再雕零。

廣橋默默地看著禦臺所,雪白的臉低低垂著,右手拈著花枝,小心翼翼地插在花器裏。選的花器是墨黑淺碟,裝了些清水,還有些固定花枝的卵石。至少看上去自得其樂,不像有什麽煩惱。

最近將軍大人也常來,和往常一樣,兩人閑坐說話。時不時也在大奧留宿,禦臺所侍寢,自從知保夫人懷妊,將軍大人再沒召過她。將軍大人看上去和以前一樣,對禦臺所的態度溫和又親熱,禦臺所也是一樣。看上去沒什麽變化,其實也是有的吧。一夫一妻變成妻妾同居,有些東西一旦失去,無論怎麽努力,再也找回不來了。

禦臺所的菖蒲插好了。淺碟上花分兩簇,都被碧綠葉子包裹著,從葉片間露出些暗紫色的影子。禦臺所在水盂裏洗了洗手,女中遞上簇新的白絹,吸幹手上的水滴。

“小時候拿著菖蒲玩耍,還喜歡插在頭上。”禦臺所笑著說。

濱禦殿的潮入池邊也有許多菖蒲,禦臺所未入千代田城前,年年家治都會來,與她一起看菖蒲,還喝過菖蒲浸的酒。最近禦臺所不太提起濱禦殿時的舊事了,也許往事越甜蜜,回憶起來就越心酸。

“菖蒲是水邊的花,都信它能防火,保家宅平安。廣橋家裏也種了。”

“菖蒲那幽幽的紫色真好看,似乎江戶叫‘菖蒲色’?”禦臺所漫不經心地問。

廣橋的心怦怦直跳。將軍大人偶然看見一個穿菖蒲色外衫的女中,隨手一指,立做了側室,正是知保。這則逸事大奧無人不知,廣橋沒和禦臺所說過,難道她知道了?

“廣橋也不明白。菖蒲的顏色在京裏叫京紫吧,帶了一抹紅。”廣橋努力保持話聲的平穩。

“京紫,聽起來比菖蒲色美些。有了京紫,江戶又新染出了江戶紫?有一次見松島穿了新鮮顏色,女中說是江戶紫。”

“廣橋也見過,帶了點青色的紫,冷冷的,卻濃艷。聽說是用蘇芳在藍布上二次染的,有名的歌舞伎藝人助六先用了,在江戶風靡一時。”

“咱們京裏不喜歡太艷的色彩。可能江戶人看是老土了。”禦臺所嘆了口氣。

“氣候迥異,習慣也不同吧。”廣橋淡淡地接口。

“同樣是紫,有京紫,有江戶紫,有菖蒲色,有杜若色。說白了都是紫色,只是有微妙變化而已。就像女子,進了大奧的目的只有一個,禦臺所、側室、女中,都只是稱呼不同罷了。”禦臺所依舊看著菖蒲,臉上帶著一點笑,眼睛黯淡無光。

廣橋一陣心酸,也不知該怎麽回答。她垂下眼睛,盯著窗外的綠樹看。櫻花早落了,滿樹綠葉在初夏的暖風裏搖曳。陽光透過葉子,在窗紙上篩下斑斑光影。一只蜜蜂在窗邊飛舞,陽光把透明的翅膀塗成金色。今日陽光實在好,好又怎樣?照不到房裏兩個人的心裏。

“廣橋,我一直不願想她的事。可聽說她懷妊,我不能不想了……”廣橋模模糊糊地想起,禦臺所似乎從沒提過知保的名字。

“她也是武家女子……大奧裏的女子多是武家,不然就是町人。除了將軍大人,歷代大奧裏似乎少有公家血統的孩子呢。不知怎麽了,我很想要一個那樣的孩子。最好是男孩子,從小教他公家習俗,讓他長成個儒雅溫文的男子。比將軍大人還好的男子。”禦臺所的嘴角帶著微笑,眼神戀戀的,像在回憶過去,又像在遙想未來,只是避開了現在。

廣橋心頭突突亂跳,一時聽不懂禦臺所的意思。禦臺所已不能懷妊了……帶公家血統的孩子?廣橋忍不住擡眼看她,想看她臉上的表情。不曾想禦臺所又垂下頭去,白凈的臉映在水盂裏,像一朵半開的蓮花。

禦臺所是故意的,故意躲避她的目光。誰也不說話,有短暫的寂靜,但那寂靜背後卻孕著許多信息,廣橋心裏發寒,忍不住打了個哆嗦。

“廣橋……”禦臺所艱澀地開了口。

禦臺所大人說話,女中必須答應,不能置之不理。可廣橋不敢答應,像個站在懸崖邊上的人,望著萬丈深淵瑟瑟發抖,只是不敢動彈。哪怕動一下手指,都可能摔下去,萬劫不覆。

“廣橋……”禦臺所擡頭直視她,眼裏帶了淚,烏黑的眸子上蒙了層薄薄的水霧,看上去亮晶晶的。廣橋想起桃花節的人偶,水晶做成的眼睛,流光溢彩,卻沒有一點生氣。禦臺所的眼睛就是那樣,形狀姣好,看起來賞心悅目,卻是死的。

“禦臺所大人……”廣橋戰戰兢兢地應了一聲。

“廣橋……你可以做將軍的側室嗎?我想了許久,整個大奧,我只能信你。”像是下了決心,禦臺所一口氣說了出來。

遠遠傳來報時的太鼓聲,咚、咚、咚……舒緩的節奏,似乎擊鼓人有顆溫柔的心,不願驚擾了千代田城裏的人。

廣橋靜靜地聽著鼓聲,像聽玉旨綸音一般認真。這是日常的聲音,提醒她並不是在夢裏,一切都是真的。禦臺所讓她給將軍家治做側室,讓她給將軍家治生個孩子,一個流著公家血脈的孩子。

“廣橋已是二十八的老女了。”廣橋平靜地說。

“雖然二十八,我還是想試試。廣橋,我只能想到你……”,禦臺所湊近廣橋,臉色煞白,像是中了魔,“況且,我總是疑心……將軍是不是對你有意?”

太鼓聲還在響。一聲、兩聲、三聲……沒完沒了。也許只是短短的一瞬,廣橋只覺得無限長,長到無休無止。

“禦臺所大人想多了,沒有的事。”廣橋雙手握拳,指甲深深掐到掌心裏。

禦臺所拉住廣橋的手,她執拗地握著拳,只是不肯松開。禦臺所一根一根掰開她的指頭,掌心現出幾彎月牙印,凹陷在肉裏,紅彤彤的。

“沒有就沒有,你何苦使那麽大力氣。”禦臺所垂下眼說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這個……其實挺糾結的,下一章會接著展開主仆間的對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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